第五百五十七章 龍城（壹）

　　晉陽小雨，城外已是大軍雲集。
　　郭紹按劍久久站立在壹個小土丘上，看著大路上列隊行進的軍隊，將士的靴子踏在潮濕的土路上，整條路都被泥濘覆蓋。風中飄來的細雨打在臉上帶著徹徹清寒，細雨在他的鐵盔上慢慢匯聚，沿著鋼鐵帽檐時不時往下滴，冷不丁滴在臉頰上，便是壹陣壹個機靈。
　　軍紀整肅的行軍隊列，腳步聲十分整齊，特別是皇帝正在壹旁觀望的時候。清風裏彌漫著壹股子泥土特有的氣味，花瓣在泥濘裏很快被踐踏到了淤泥中。
　　郭紹微微側目，看了壹眼道旁的兩顆桃樹，在風雨中，那粉紅的花瓣就是從樹上飄落下來。在滿目粗獷的景象中，桃花讓郭紹驀然想起了東京的春色，以及那些在國內牽掛著前方兒郎的婦人。
　　就在這時，壹高壹矮兩個漢子從人馬中策馬來到山丘下，壹齊翻身下馬，向山坡上走過來。
　　郭紹定睛壹看，原來是高彥儔和侯茂，便是現在在幾條大道上浩浩蕩蕩進發的劍南軍正副二將。那侯茂長得又瘦又矮，和他壹起的高彥儔卻是個圓臉高大壯漢，倆人走在壹起十分怪異，好像大人和小孩壹般。但侯茂並非壹個庸才，攻蜀之戰時在青泥嶺曾叫向拱頭疼了幾個月。
　　二人走上來，也不顧地上的泥濘，徑直單膝跪倒。高彥儔執軍禮道：“臣等拜見陛下，已奉旨率劍南軍抵達晉陽！”
　　郭紹前行兩步，親手壹壹扶起二人，脫口說道：“將士不遠千裏奔赴戰場，諸位辛勞了。”
　　高彥儔楞了楞，忙拜道：“不敢，臣等只是做分內之事，甘願為陛下前驅，不破晉陽終不回！”
　　郭紹看著在幾條路上浩浩蕩蕩進發的人馬，又道：“將士們皆有家眷盼著歸去，爾等務必慎重，上陣應盡量降低將士傷亡。”
　　高彥儔等聽罷臉上微微動容，抱拳道：“陛下待將士如子，臣等敢不遵命！”
　　三人說了幾句話，郭紹便擡頭眺望遠方，兩個武將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。
　　下雨的空中煙雨朦朧，仿佛籠罩著壹層薄霧，巍峨的晉陽城樓便在那雲煙深處，若隱若現。這座城，在世上有個別稱“龍城”，至於名聲的來源……只要回想壹下大唐帝國滅亡後的幾朝幾代從哪裏起家便壹目了然！包括郭紹在內的大臣都認為這座城是欲望之城，盤踞在這裏的軍閥都有野心；地理更是懸在中原的腹心之上！徹底收復晉陽，是保障王朝安全的必要壹步，必須滅掉。
　　這裏不僅寄托著軍閥們的欲望，也寄托著郭紹想要的東西。
　　幾年前，郭紹初來這個世上，除了環境改變，他的處境和前世沒什麽不同；無非是適應社會，想方設法擠破腦袋想在世上有壹個立錐之地！前世他賣命讀書就是為了有壹份好的職業，今生選擇武夫這份職業無非是壹來發現自己箭術嫻熟，也是為了能在世上有個飯碗有個位置。
　　正如他曾經的夢想：壹個屬於自己的地方，壹個屬於自己的女人，平時有事做，忙完壹天有個人說話。
　　但是，所謂“站在哪個山頭唱哪首歌”。現今的郭紹發現情況壹切都變了，他需要的不僅是適應社會，他發現自己有力量可以掌控世間的運轉！那種主宰的欲望和亢奮，絕非擠上壹個好位置可以比擬的。
　　他想改變什麽，就改變什麽；他想創造什麽，就可以立刻去做；他憐憫誰就恩賜誰，讓人們感恩戴德；人們要對他的所作所為頂頭膜拜，還要傳頌千百載！他是世間的主人，不再有惶恐、不再擔憂，不再管誰的意願，所有人都要在意他的意誌。世界是客觀地以自己為中心，那種感覺和體驗難以言表。
　　不過首先，郭紹要的是那種力量，更多地壯大自己的實力！
　　吞噬晉陽！北漢國雖然經濟物質上幾乎無利可圖，但是這裏有人，是壹個上好的兵員源地；有地，沒有哪個王朝嫌版圖太大，耕地意味著糧食，地盤意味著體量和戰略縱深……最至關重要的，占有河東，能極大地縮小自己的弱點。
　　壹種強大的力量，不僅在於實力，自身的缺陷也是極其重要的方面。
　　“龍城，晉陽……”郭紹以復雜地眼神多看了幾眼遠方的城樓，低聲念了兩句。
　　他壹手按住自己的舊腰飾上，視線內裏的城仿若化身為欲望、夢想和內心最深處的情感；他的另壹只手緊緊握著劍柄，青筋鼓起的粗壯的大手的用力仿若他的決心！
　　郭紹在人眾裏壹向是大夥兒最關註的人，他的動作和表情被武將們看在眼裏。在隱隱的氣息中，武將們顯然感受到了皇帝強烈的意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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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草原上的上京皇城，宮殿建在壹座上崗上，粗狂高大的殿宇雄視整個草原。殿內壹個契丹貴族的聲音大聲道：“必救晉陽，河東不能從我們手裏丟失！”
　　高高在上的大遼皇帝耶律璟陰沈著臉，手裏抓住壹根陳舊的骨頭權杖，但大臣們並未因為畏懼就緘口。
　　雖然已是春天，但北方草原依舊還有寒意，大殿內的銅器裏燃著火焰，黑煙上沖，除了能取暖，還能照明……耶律璟叫人把窗戶都釘死了的，宮殿裏的采光不太好。陰暗殿宇裏的火光，讓這裏增加了壹些神秘和可怖的氣氛，周圍站的人也都不是面善之人。
　　河東是進入中原的壹個重要的豁口，遼國貴族能很直接地看到它的作用，他們能因為這些地方保持主動攻勢，可以從想象裏富庶的中原劫掠更多的東西；更能彰顯契丹的強大，建立自身的自信。
　　“大契丹是各族的首領！”壹個滿臉胡須的大漢就昂首挺胸叫囂，“無論是韃靼、室韋、女真，還是漢兒，都應該畏懼大遼，成為咱們的仆從！無論誰要挑釁大遼，背叛和敵對，契丹鐵騎就要讓他們血流成河，直到讓他們重新仰視敬畏大遼！”
　　耶律璟冷冷地看著大殿上貴族們。在火光的熱度中，他嗅到的是欲望、是武力的血腥味！契丹人對強大的渴求，從未改變，因為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，實力和武力才維持壹切的基礎。室韋女真等等族為何會甘願每年供奉東西為契丹享用？因為他們不能反抗……室韋就因為誤判大遼內亂虛弱了，想背叛！
　　壹旦遼國沒有實力威脅那些部族，龐然的大國就會土崩瓦解。所有貴族都懂得草原的生存之道，因此哪怕這裏面有人對皇位心懷叵測，但在對付外敵的事兒上是能達成壹致的。
　　耶律璟也不能坐視不顧北漢！他本來就覺得自己威信地位不穩，如果在治下丟了戰略重地，形勢滑坡，他更加不利。
　　這時楊袞站出來鞠躬說道：“保有北漢國，只要守住晉陽就可以。晉陽堅城，是整個河東的根本。大汗只需讓北漢國知道大遼鐵騎會援救，並實際作出反應，晉陽就不會投降。”
　　另壹個貴族也贊同，認為只要掃除對晉陽城的威脅，便能保障整個河東地區。耶律璟等大夥兒都表態了，這才下旨，叫耶律休哥、楊袞再度聚集大軍，從北面增援北漢國，以擊敗攻城的周朝軍隊。
　　“必不能失晉陽城。”耶律璟只專門叮囑了這句話。